《山巒疊嶂》 中國畫 45×33cm 陳彥龍
□一歌
“越過山丘，才發(fā)現(xiàn)無人等候。”李宗盛的歌，總有幾句歌詞觸動人心。他的“山丘”，實際上是指人生的某一段際遇，可能與經(jīng)歷的困境或自我挑戰(zhàn)有關(guān)。
而在我，山丘卻一直是一個很具象的詞。在山區(qū)長大，小時候經(jīng)常去山里采野果、蘑菇之類，或單純?yōu)榱说缴搅掷锿?。父母總是叮囑我不要翻過山峰，否則容易迷路。小興安嶺地域遼闊，群山綿延，一旦迷失就很難找回原路了。記得有一次我和小伙伴們出于好奇，翻過了家附近的北山，準備到大山深處去看個究竟。在北山的另一側(cè)，一條小溪水流清澈，我們用雙手捧起水喝了個痛快，又把身上背的水壺灌滿。鳥鳴傳來，山林中顯得格外幽靜。我們看天色尚早，就向?qū)γ娴纳脚廊?。那里森林更加茂密，幾乎看不見有人走過的痕跡。爬到半山腰時，回頭看，仿佛陷入茫茫林海之中，方向感進入混沌狀態(tài)，已不能確定回去的路途。此時，天色將晚，我們突然變得緊張起來。于是趕緊下山，去找來時路過的那條小溪。我們走了好一會兒，才隱隱約約聽見流水聲，像是終于抓到了那棵救命稻草。當我們在北山頂上看見山下的燈火，才松了一口氣。我們各自摸著餓得咕咕叫的肚子，連笑聲都變得很干澀，但畢竟，還是找回了一些興奮之感。
十八歲離開家鄉(xiāng)，算來已有四十余年。期間爬過的山也很多，但都是一些著名的景點，有索道或者乘車走盤山路往返，不用擔(dān)心迷路，也不可能有李宗盛那種人生的感慨。那些具象的山丘，只是我們路過的一個個點，甚至都不能插入我們的人生坐標，連多年以后的回憶都變得模糊。倒是誰曾經(jīng)與我們同行，期間發(fā)生過哪些有趣的事情，一直都會記得。
年輕時，我總以為山丘那邊有更明亮的風(fēng)景，于是不斷攀爬。后來才知道，有些無形的山丘，需要付出更多代價，那些被動的努力，需要承受更多精神上的折磨，那才是人生途中真正需要攀爬的。而有些山丘，初看是蔥蘢的生機，翻過才明白，竟是命運埋下的一粒粒酸澀的種子。
中年的山丘荒草蔓生。李宗盛在2003年遭遇了人生的重大變化和挑戰(zhàn)，在上海期間，他萌生了創(chuàng)作《山丘》這首歌的想法。直到2013年，在他五十五歲時，終于將十年光陰熬成一句“越過山丘，才發(fā)現(xiàn)無人等候”。這根本不是地理的跋涉，而是生命行至半途的頓悟。此時的山丘日漸滄桑，那些曾經(jīng)明澈的溪流早已斷水，只留下干涸的河床，如同舊日記本里夾著褪色的照片上那些凝固的笑容。那些曾經(jīng)以為永遠無法翻越的坎，如今看來不過是一道道低矮的土坡。然而土坡之下，卻掩埋著我們最純澈的悸動與熱望，那曾經(jīng)以為會震徹一生的心跳聲，如今已邈遠如隔世之音，只余下薄霧般難以捕捉的悵惘。
“越過山丘，雖然已白了頭?！痹瓉砩角饛膩聿皇峭庠诘恼系K，而是生命自身的映像。山丘不過是我們腳下鋪展的風(fēng)景，而翻越者本身，早已化作了山的一部分。那些在攀爬中磨平的棱角，在汗水里浸潤的路徑，在視野中起伏的峻嶺，無聲地融入了我們的過往。山丘并非靜默的旁觀者，而是我們命運的同構(gòu)體，我們每一次的跋涉，都如同山丘在借助我們的腳步，重新確認它自己的高度和脈絡(luò)。它亙古的耐心，默默承載著每一代行路者的足跡與嘆息。
無人等候，必然是人生的常態(tài)，無論是青春的渡口，還是暮年的堤岸，都是連綿山丘的一部分。我們行色匆匆地攀登，氣喘吁吁地登頂，當我們吹著最高處的風(fēng)，回望來路，那些曾以為高不可攀的峰巒，已溫柔地伏在腳下，化作一片平緩的丘陵。原來所有的崎嶇與陡峭，都不過是生命為了體驗不一樣的場景，為了挑戰(zhàn)自己而設(shè)置的高度。山丘的盡頭，那些掛在樹枝上的懸念，最終也不過開成了尋常的花朵。